恩佐、眯眯眼、成龙……种族歧视与文化差异

　　阿根廷球星恩佐涉嫌种族歧视风波，又有新的续篇。

　　上周日，在阿根廷河床俱乐部的球场内，恩佐身穿这家儿时俱乐部球衣亮相，与球迷共庆美洲杯夺冠，此时，看台上的阿根廷球迷们突然来了一曲大合唱，唱的就是恩佐和队友们引发种族歧视风波的那首歌。

　　于是，河床主场再次回响起这样的歌声：

　　“他们在法国踢球，但都来自安哥拉，多棒啊！他们撒腿就跑。他们是cometravas（喜欢和变性人××），就像xxx的姆巴佩，他们的妈是尼日利亚人，爸是喀麦隆的，可护照上国籍却是法国……”

　　这首歌引发的轩然大波不用多说了，法国足协要起诉恩佐，切尔西的七名法国球员和三名非裔球员对他取关割席，发声抨击“种族歧视”。

　　但也有切尔西黑人队友力挺恩佐，前锋尼古拉斯-杰克逊贴出一张恩佐和黑人小球迷玩耍的照片，用意不言自明。

　　恩佐到底是不是种族主义者，作为朝夕相处的黑人队友，杰克逊显然认为他不是，否则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压力，去发帖力挺他。因为反种族主义在欧美是最大的政治正确之一，没有人敢去撞枪口。

　　可是在阿根廷，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这个话题，或许并不像在欧美那样敏感。

　　队友麦卡利斯特这样告诫恩佐：“你必须小心言行，在欧洲，他们比阿根廷敏感得多，我们阿根廷不是种族主义国家，也不会这样频繁谈论种族主义。”

　　马斯切拉诺则谈到文化差异问题：“阿根廷没有种族主义，只是有时候我们认为是搞笑的事情，可能会被他人误解。”

　　这次河床体育场嘲讽法国人的大合唱，显现出阿根廷人对这件事的满不在乎：不就是嘲弄你一把吗，怎么上升到那么高的高度？

　　恩佐这件事，是否带有种族歧视恶意？这其实是个有点复杂的话题，大多数阿根廷人认为，他们国家没有种族歧视这一说，因为这里没有黑人，或者很少，95%的阿根廷人都是白人后裔，他们也因此自视甚高。

　　阿根廷圣马丁大学的迭戈-穆尔兹曾写过专题报告，研究方向是“阿根廷足球中的种族主义、歧视和仇外心理”。

　　报告中说，阿根廷人的歧视，和欧美文化圈中的种族歧视有着很大区别。阿根廷的种族歧视主要针对移民身份，当你在阿根廷听人说“negro de mierda”（臭黑鬼）时，针对的主要是贫穷的族群，而不是肤色，来自邻国的移民比如巴拉圭人、秘鲁人、玻利维亚人都可能这样被针对。

　　在足球圈，包括阿根廷在内的南美球员擅长垃圾话是有名的，有对手曾回忆阿根廷中场加拉尔多等人常会说一些“你在这踢球，可你老婆在家做什么呢”的话，目的只是激怒对手。

　　他们会抓住你的一切“缺陷”（他们眼里的），来嘲弄刺激你，无论是肤色、身高、容貌、财富、社会地位等，在他们概念里，这些没有太大差别。

　　恩佐的父亲就表示，这次的风波里面存在文化差异。“欧洲人很难理解我们的足球文化”，“2014年德国人夺冠后，模仿高乔人（阿根廷主体族裔）的走路姿势嘲讽我们，2018年法国人拿梅西的身高来嘲弄，可我们从没说过他们在歧视我们。”

　　恩佐父亲的意思是，都是互相嘲讽，欧洲人这次怎么就上升到种族歧视高度了？

　　在阿根廷的足球文化中，也许有的人确实不是种族主义者，但他们仍会拿这类事情来作为嘲讽手段，然后一笑了之。

　　恩佐在欧洲踢球，敏感度按说应该更高一些，但他自己解释，“当时沉浸在那个气氛里”，就脱口而出了，显然还是没当回事，也没料到冒犯性有多大。这一次法国乃至欧洲媒体的巨大反应，终于让恩佐等阿根廷人意识到，种族歧视这东西，在欧美语境中是绝对红线。

　　这种敏感度差异，在过去也引发过风波。

　　还记得2017年，阿根廷球星拉维奇在中超河北华夏幸福队拍摄宣传照，做了个眯眯眼动作，引发舆论大哗，被认为歧视亚裔。

　　拉维奇说，当时中超官方摄影师让他做一些轻松有趣的动作，他于是就做了这个，没有任何恶意，没想到引发风波，愿意真诚道歉。

　　眯眯眼动作，在英语文化圈中，带有对亚裔的强烈歧视意味。出于历史原因，英语文化在全球占统治地位，类似的概念也随之渗透，开始成为其他文化圈的“共识”和禁忌。

　　但在南美文化圈，对此的敏感度却并不高。

　　葡语中的“Olho amendoado”和西语中的“ojo rasgado”，都有“杏眼”之意，常用来形容亚裔的眼睛，但并不带贬义。

　　对眼睛细长的本国人，乌拉圭人常会昵称他为中国人，比如雷科巴和穆斯莱拉，都有“中国男孩”的绰号，巴尔韦德的经纪人也绰号“中国人”，但这并不带歧视意味，只是对容貌特征的一种昵称。

　　巴西的第一大亚裔族群是日本人，巴西人有这样一个俗语：“让日本人睁开眼”，来形容难比登天的事情。这里面含有对日本人眼睛小、怎么也睁不大的调侃。

　　但很多巴西以及南美人做眯眯眼动作时，并没有种族歧视的想法，罗纳尔多、卡卡等人去日本访问时，他们开玩笑的做起眯眯眼动作来逗乐。

　　2011年在北京鸟巢，帕托也对着转播镜头做过眯眯眼，很难想象他们内心的想法是故意搞种族歧视以激怒东道国……

　　但被冒犯的对象不同，可能反应也不一样。

　　2018世界杯，阿根廷球王马拉多纳因此惹恼过韩国人。

　　来看BBC记者奥特莉当时的形容：“一些韩国球迷对看台上的马拉多纳欢呼，而马拉多纳先是回应给球迷一个微笑、一次飞吻，接着挥了挥手，然后他把眼睛拉向两边，做出了一个明显的种族歧视动作，我们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。”

　　英国记者认为马拉多纳在歧视亚裔，韩国人为此国民激愤，高喊抗议，但马拉多纳自己这样解释：“今天在球场中，我看到一个穿着阿根廷球衣的亚洲男孩，我想告诉他，看到亚洲人也为阿根廷队欢呼，我很高兴，仅此而已。”

　　在这件事上，更接近真相的情况也许就是：文化圈和语境不同，概念和理解也不同。

　　更有一些种族歧视风波，可能就来源于误会，或者当事人之间本来没什么，但被放到种族歧视的放大镜下审视，就成了问题。

　　曼城球星B席曾开玩笑把黑人队友门迪比拟称“巧克力色小人”，结果被抨击是种族歧视，B席被迫删帖，无奈回应：“现在和好朋友开开玩笑都不行了吗？”

　　玩笑开不好，可能就被指责为种族歧视了，这种事常有。

　　韩国球星孙兴慜最近陷入种族歧视风波，热刺的乌拉圭队友本坦库尔在一档节目中开了这样的玩笑：

　　主持人：“我有你球衣了，再给我一件孙兴慜的如何？”

　　本坦库尔：“孙尼的？”

　　主持人：“其他韩国球员的球衣也行。”

　　本坦库尔：“或者孙兴慜表兄弟的球衣，他们看起来长得都很像（笑）”

　　本坦库尔这个玩笑一出，韩国球迷炸窝了，抨击乌拉圭人辱韩、歧视亚裔，英足总也考虑对本坦库尔禁赛。

　　乌拉圭人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，赶紧道歉，孙兴慜也打圆场：“我和本坦库尔聊了，他犯了一个错误，也道歉了，他并不是有意冒犯，我们是兄弟，这不会改变。”

　　可以说，本坦库尔和孙兴慜关系很铁，他可能确实没有歧视的主观意图，只想开个玩笑，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，是不是歧视，有时候是感到被冒犯者说了算。

　　上周的一场热身赛，英格兰狼队对阵意大利科莫队，狼队抗议对方种族歧视，起因是该队韩国球星黄喜灿听到对方后卫出口不逊。

　　狼队主帅奥尼尔说：“灿听到了种族歧视言论，这真令人遗憾，他非常失望，我也非常理解和支持他。”狼队也正式向欧足联递交抗议信，要求彻查到底，韩国足协则向国际足联发出调查呼吁，孙兴慜也发声支援。

　　意大利科莫队的解释是：“因为黄喜灿在场上被队友称作灿（Channy），我们的队员说，‘不用管他，他以为他是成龙（Jackie Chan）呢’……”

　　意大利人把一个韩国球员叫做“成龙”，被英国人认为是种族歧视……中国网友可能会觉得，这都哪儿跟哪儿啊？

　　但如果放到欧洲文化圈下，确实就有问题了。

　　在欧洲，当有人管亚洲男性叫做“Jackie Chan”（成龙）或“Bruce Lee”（李小龙），背后含义就是亚洲人长得都一样，是欧洲文化圈里心知肚明的亚裔歧视。

　　黄喜灿在欧洲踢球多年，自然了解背后这回事，他的队友还因为这件事为他打架吃红牌，显然非常在意。

　　再比如，当中国体育迷说“黑人身体好，黑人擅长运动”时，我们会觉得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叙述。

　　但在英美语境下，这种描述，会被很多人视为针对一个族群的固定刻板印象，也是种族歧视的一种……

　　在纽约，曾有中学因为在黑人历史月中、午餐提供炸鸡和西瓜，被指责为歧视黑人，因为在美国，喜欢吃炸鸡、西瓜等食物被视为“对黑人的刻板印象之一”，该校被迫修改菜单……

　　如果你不在那个文化语境中，是不是会觉得匪夷所思？

　　这就是不同文化背景导致的敏感度差异，咱俩文化背景不同，你觉得你没有种族歧视，可我觉得你有，这也容易起冲突。

　　但有时候，到底是不是种族歧视，还真是说不清的事情。

　　上周末的德甲杯青年锦标赛，利物浦U18队离场弃权，抗议霍芬海姆U18队的种族歧视，原因是一名球员听到对方球员对他说“nigger”。

　　霍芬海姆的解释是，那是发音相近的德语俚语“digga”，意思是“兄弟、老铁”……为此，锦标赛官方通告所有德国参赛队，不能说这个词儿了，以免引起误会。

　　姚明初到NBA时，也因为这个词儿闹过“种族歧视”的笑话。

　　出于口头语习惯，他常在英文里夹杂中文“那个”“那个”，结果被火箭队卡托等黑人队友，误以为他在讲“nigger”，还专门上来询问他是不是歧视黑人，经解释才化解误会。

　　这种事在美国并非孤例。

　　前两年有个著名事件，南加州大学的传播学教授，在讲授各国语言的口头语时，举例说了中文“那个”，结果被举报在说种族歧视词汇（nigger），遭校方停课调查，CNN、福克斯都报道了这次风波。

　　为此，中国留学生发起反向抗议，认为美国人不了解中国文化，以美国人认知和立场去武断判定，给一个毫无关系的中文词扣上“种族歧视”帽子，美国人这样做，无疑也是一种歧视行为……

　　听上去是不是有点乱？可这就是种族歧视这个话题的疑难复杂性所在，语言不同、文化不同、思维不同、敏感度不同……是文化差异还是种族歧视，是客观无心还是主观故意，歧视的定性由谁说了算……一个“那个”引发的风波，听起来很搞笑，但却让人笑不出来。（李普利）